1980年代后出生的中国人,第一次听到澄海这个地名的方式,多少有些吊诡。
比如“澄海3c”,魔兽争霸游戏自定义模式中著名的国产地图;或者近几年名声大噪的昂贵珍馐——澄海狮头鹅。
不过,这些都不是澄海和80后做朋友的首秀。澄海扬名立万的特产,实际上是塑料玩具。
2022年,澄海4.23万户经营主体,做起了年产值45亿元的狮头鹅产业。而12.5万的玩具业从业者,撑起了当地年产值超480亿元的玩具帝国。
澄海的狮头鹅,近年来成为高端食材的代表之一。
一句“奥迪双钻,我的伙伴”,恐怕能够炸出上亿名80后与90后。这句洗脑的广告语吸引了无数小朋友,缠着家长去买那些新潮的四驱车、陀螺和悠悠球。
镌刻在00后脑中的喜羊羊、铠甲勇士、巴啦啦小魔仙等IP,以及最新潮的流浪地球联名积木、潮玩积木圈内人所津津乐道的“高砖”,也都来自澄海。
地少人多、天灾多发的地理环境,让农耕逻辑失效。于是,潮汕人走上“红头船”,顺着韩江漂洋过海,交替生活在农耕与海洋文明的两个系统里。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潮汕人将潮绣、木雕、泥塑的技艺发展至登峰造极。这时候,第一批出海的潮汕人,将资金和技术带回国内。这些灵巧的双手开始在作坊里,摆弄着那些原始的铁皮和塑料玩具。
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,这是澄海玩具帝国的第一块砖。
“帝国”崛起
“那时汕头还没被划为经济特区,但为了吸引华侨投资建设家乡,国家还是有很多优惠政策。比如价值两万元以内的机器可以走捐赠,不必交税。”
澄海玩具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张振强对那段历史十分熟稔,他觉得那是一次早期的产业转移。“欧美国家转移到东南亚的玩具制造业,在华侨的推动下,又转移到了国内。而国内最早接触到这些的,就是澄海人。”
最初的玩具,大多都是当地人手工开模和加工。生产出来的塑料手表,手推莲花,小东枪一类,基本上都在国内市场消化掉了。
80后的童年玩具莲花鸟,至今仍在销售。
乘着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东风,澄海引入了更多的进口注塑机。澄海的年轻人开始在玩具领域创业,造出了回力车、小水枪、悠悠球和四驱车。这些订单在国内市场仍然供不应求,只有20%会用于出口。
这些出口的订单,大多来自港澳地区的潮汕人。于是,澄海和港澳,形成“前店后厂”的合作格局。
之后随着制造业升级,澄海引进数控技术。遥控飞机、遥控车、电动机器人、陀螺、迷你遥控车,大颗粒积木这一类的玩具在千禧年左右开始出现,玩具出口份额直接上升到60%。
玩具帝国的雏形,在2010年后才隐约出现。随着90后进入玩具产业,数控技术已经被机械臂、自动生产线和编程机器人迭代。生产无人机、童车、婴童玩具、小颗粒积木的部分工厂已经进入品牌化,自主创新,开发动漫游戏。
这个时期,也是70和80后陆续成为父母的时候。在他们“再穷不能穷教育,再苦不能苦孩子”的育儿理念下,国内玩具和母婴的市场在电商的崛起中,迅速形成新的游戏规则。
澄海的宏腾玩具展厅,摆放着当地企业生产的玩具供采购商挑选。
尤其是玩具和动漫IP的结盟,让玩具开始有了社交、炒作等各种属性,于是澄海玩具的内销占比又回到了50%。
但在微观层面,这种井喷式的发展,加剧了澄海玩具的两极分化。没有IP加持的无牌玩具被平台压价,有IP加持的玩具成为暴利商品。中小型的玩具商学不来这套逻辑,陷入两难。
紧接着,疫情期间,玩具成为了许多家长带娃的“救命稻草”。澄海玩具业的重心,也在贸易秩序扰动与海外需求下滑的推动下重新转向内销。
也正是在这个时候,澄海的积木品类迎来井喷。
根据张振强的说法,短短几年内,积木品类在澄海玩具业的占比从一成上升到三成。
“现在澄海玩具产业已经占当地GDP的6成以上,年产值超过480亿元。澄海在国内整个玩具行业能占到多少,并不好统计,但起码在塑料玩具上,澄海说自己是老二,没人敢称自己是老大。”
行业很酷,招不到人
传统概念里的玩具厂,不过是一个个把塑料水枪、塑料玩具车造出来的工厂。
但现代意义上的玩具厂,仅仅做到这一点完全不够。澄海毫不避讳地以乐高积木举例子:生产制造积木是一回事,但用积木能拼出来什么,是另一回事。
“乐高可以拼出星球大战的帝国级歼星舰,或者哈利波特、蝙蝠侠这些所有人都知道的IP形象,我们澄海虽然也生产积木,但因为没有IP授权,就无法触碰那个市场。我们现在主要依赖自有市场里培育出来的IP,来生产玩具。”
张振强对此叹息不已:打个比方,同样是一块积木,一模一样的,澄海的卖1块钱,乐高的就可以卖6到7块钱。
商场中同样拿到星球大战IP的国产积木玩具,比乐高便宜得多。
“目前,我们的积木在市场上的年销售额没有乐高那么多。但如果我们的产品也能提得起价,销售额就可以变成乐高的几倍。”张振强掌管澄海的玩具企业之前,供职于当地的工商部门,所以对企业的生产和销售情况极为熟稔。
张振强的愿景,正有人在实现。
在国内资深积木玩家圈子里,一种叫做“高砖”的平替积木被广泛认可。
外行人可能将其解读为“高砖就是国产高质量砖块”,但实际上,“高砖”是积木玩家们对“高德斯积木零件”的俗称。它的生产厂家,也就是在行业内非常有名的汕头市高德斯精密科技有限公司。
这家企业采用全自动的智能生产线,将积木的生产环节做到极致。积木成本可以压到极低,生产流程可以模块化调整,连分装和质检都可以由机器人自动完成。
高德斯智能仓库的监控影像。
成立不到五年的高德斯,每年生产的颗粒积木数量都至少翻一倍,如今已经达到每年100亿粒的产能。
但这样的行业龙头也不能一路高歌猛进,高德斯负责人吴总在跟时代周报记者闲聊时说,如今的工业企业还遭遇了另一个问题——招工难。
“我们的积木已经非常接近乐高的质量,价格比乐高便宜几倍。国内的积木潮玩爱好者们很认可我们,国内的一线积木品牌也基本找我们来订制积木,我们相当于积木品牌里的‘富士康’。但是去年我们到广西、湖南、江西,甚至贵州,都招不到工人。”
澄海玩具产业的崛起也许是中国制造业的一个缩影,它不仅仅依赖一代代创业者的躬身入局,还依赖着更多的产业工人。
广东省是整个中国的现代制造业发展最早的地方,这片土地上,能找到有二三十年工作经验的产业工人,他们面对一台崭新的模具机器,只要干几天,就能对机器提出修改方案,调整生产流程。
对企业来说,任何微小的调整,都对整体的利润率有极大影响,
所以,从另一方面来看,这些经验老到的产业工人,已经成为中国蓝领的天花板,无论是“江湖”地位,还是收入,都比大多数人们认为体面工作的白领高。
但近十几年里,产业工人似乎“断代”了。
“你看那些职业技术学院,每年学生还没毕业都被抢光了。而普通院校、尤其是名校毕业大学生,还是很传统地认为蓝领是底端的工人,实际上他们毕业,也很难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。所以现在的情况是,谁都在说发展制造业,但却没人想过要改变人们对制造业的认知。”
“现在年轻人的目标都是考研、考公,认为这才是体面的出路,实际上这些观点,在他们家长身上也存在,整个社会似乎都在看轻产业工人,这对整个工业发展来说,都是个伤害。”吴总说对于已经入行的人来说,“收入不低,工作环境也不错,饭堂甚至会请川、粤、湘各种菜系的师傅,满足不同籍贯员工的饮食习惯。”
但这对制造业招工难并未起到决定作用,只是在另一方面倒逼了企业加速进入生产的智能化。比如高德斯,因为找不到足够的人,所以只能考虑扩大全智能的车间,尽可能地减少对工人的依赖。
注塑机传送带中“新鲜出炉”的积木零件。
但这并不意味着整个产业不需要人,智能注塑机看似将许多不愿“拧螺丝”的工人解放了出来,仍需要更具技术力和创造力的工人调试和矫正。
澄海的玩具构建了无数孩子的童年。只是,昔日的孩子们长大后,很少有人愿意继续为下一代续写童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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